听到铃声,我还是习惯地看看表,想着这是第几节课,是预备铃还是上课铃,别迟到了。
其实我是不会迟到的,我退休几年了。偶尔学校会请我给学生讲个话;有事走在路上,会有学生认出我,惊喜地喊“老师好”。我对青年同时说,正常情况下,从大学毕业到退休,一名教师的职业生涯只有三十多年,不要觉得漫长,总共只能上一两万节课,你要慢慢地享受,慢慢地。算上插队期间当过两年代课教师,我实际教龄只有31年。青年教师比我幸运,很多人可以在讲台边站40年。他们会有更多美好的记忆。
当你的心静下来,成为一个观察者和倾听者时,就会觉得周围的一切妙不可言
1973年,在“文革”的绝望中,有位赋闲的“忘年交”说:你还年轻,不敢荒废,你去学天文,或者去读历史,然后就知道该怎样活了。这话有禅意,但意思不复杂。我明白,他是教我通达乐观:学天文,在星空下,一个人能认识到自己的渺小;读历史,想象沧海桑田,必然感受到人生的短暂。然后不骄不躁,不生狂病,认认真真地做成一点小事。
四十多年前的谈话,影响过我,令我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不该做什么,思考什么事值得用一生去尝试。1977年考大学时,我三个志愿全填了“师范”。入学后,多次听到老师表扬“专业思想牢固”,不解其意。到中学工作几年后,当年大学老师告知:其实你的高考成绩可以报更好的学校。当年考试成绩对考生“保密”很荒谬,可是“志愿”是我自己填的, 和考分无关,我在选择适合的职业。填报了这个“志愿”,我就去做了,最后也从这个职业退休,这说明当初对自己的判断是准确的,我实践了自己的“志愿”——把一件事做到底。我毕业分配到南师大附中,直到从这里退休,也被人莫名其妙地表扬,说“不容易啊”!可是,无数中国人不都这样,世世代代在一块地里耕作吗?
总有一件事需要我去做,而且我能把它做好。有几回,在公开场合,大概是有些疲惫, 同时在讲话中对教育现状表示忧虑,于是有同行叹息,称我知不可为而为之,刻苦钻研无私奉献而屡屡碰壁云云。其实又是误会:我从没“奉献”,从不“刻苦”,也谈不上“坚守”——我选择自己的生活,我在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只是有时感到有些力不从心,累;累了,我就放下手上的事,去想;想多了,也会累;但如果不想,心里就空了。有人认为“空”即是好,我看未必,没有了灵魂,就会知道躯壳有多么轻。
因为职业生命中有“热爱”,因为发现了趣味,我就是这样站在讲台边上,一节课一节课地感受快乐,也时不时地有所忧伤。然而,这就是生活啊。曾有人问,为什么你能忍受“简单重复”的工作?我当时并没有感到我的教学工作是“简单重复”,更不是“忍受”,我每教一遍课文,都能有新的发现,而每次面对不同的学生,我也会想:如果我仍然用以前的教学设计,这些学生会不会有独特的表现?
人们发现并遵从常识的道路多漫长啊!回顾自己的经历,我想,如果当初就能明白那些规律就好了,如果当初社会能再开放一些就好了。但是,在当时的条件下,我们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因为我们当时就感受到了职业乐趣。每天在学校,和老师学生在一起,都能发现有价值的事,这些事不断地启发我。当你的心静下来,成为一个观察者和倾听者时,就会觉得周围的一切妙不可言。
多年前,有学生在作文中写道:…独生子女’曾像一张孤独恐惧的标签,贴在我身上;但一年来,我一下子像是有了几十个兄弟姐妹……”——他或许是在冲动之下写出来的,但他的话感动了我。后来我在很多班集体都说过,随着岁月流逝,你们会珍惜青春时代的友情,而会忘却所谓的竞争和“名次”。
毕业班常有“倒计时牌”,这无聊无趣的设计风靡全国。我的同事去听高三复习课,有位学生发言谈“倒计时牌”,与大部分同学以“倒计时”激励自警不同,那位学生说自己的伤感,因为“和老师和同学们在一起的时间只剩几十天了”!听到她的述说,我也热泪盈眶。想当年,有学生在高考前一天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轻轻地说“再见,亲爱的教室”……
如果教师不“知趣”,则会常有倦怠感。听同行发厌倦之语,我不奇怪,任何职业都可能有倦怠期。但我不相信一名教师从没感受过教学的快乐。和学生在一起怎么会没乐趣呢?那些泡在麻将桌边的人不知老之将至,那些饮酒者一餐竞日,而和一群活生生的学生在一起,互相倾听,教学相长,渐人佳境,怎么反不如打牌喝酒?一些同行热衷应酬,送往迎来不以为苦,一谈到教学就叫苦嫌累。我想,也许各有各的乐趣吧。只有发现了职业乐趣才有可能“敬业”,不能想象一个人会认真地去做自己讨厌的事。
学生在基础教育阶段,会有60至90位不同年段、不同学科的教师教过他,每位教师的工作在人成长中所起的作用是有限的。学生学语文共12年,其中高中阶段一年或三年由我执教,我未必有能力影响他的人生道路,也很难对他的语文习惯养成起决定性作用。但我不能因为个人作用微不足道就无所作为,同样,我不会因为这些工作有可能被视为“例行”的“重复”而放弃寻找乐趣。
“兴趣是学习的动力”,这是教育常识;同理, “热爱”也应当是教师的职业动力。虽然“各有所爱”,但随着时间流逝,人们会越来越清楚地发现,真正有价值的是对职业品质的认识。物质诱惑往往只能维持一时,这类诱惑会令人失去自我。教育界诱惑也多,我不得不经常割席,但又不得不经常妥协,否则就成孤家寡人;当我发现学生的学习开始功利化、人生观也社会化时,我只能告诫自己: “能做多少是多少”, “能守一步就不后退”。生活在人群中,我无法摆脱世事缠绕,但我记得自己的“志愿”。
母亲去世后,我回校上班,走进教室,同学们向我致意。我对他们说:“母亲认为我从小性急,一直怀疑我能不能成为一个好教师,为了让她放心,我一直在努力。”我不知学生能否记住我的话,但我一直记得母亲对教师荣誉的爱护。
学生记住了那些正确的话,证的努力没有白费
初上讲台时的激情,至今仍感到有意思。当时承担那么繁重的工作,读了好多书,还能腾出时间去挑战陈腐的教育观,几乎没空闲。年轻真好!我和同事经常互相激励:这件事,如果我们不去做,可能就没有人做了,我们来做吧。上世纪80年代没有“奖金”,但有洪波涌起的思想启蒙,可以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那时在学校遇上不理解的事就直说,无所畏惧地批评领导:“育人目标不要搞假大空”,“你们班子的决策是错的”。那时很多老师都能公开质疑,比如:凭什么要在总结上写“在局领导和校领导的关怀和指导下”?没这回事呀,明明是老师们的智慧,大家克服困难摸索做成的,要不我们哪里有乐趣?我们不是受操纵的机器人,不是可以随意拧来拧去的“螺丝钉”。
社会有积极的进取心,尊重有理想的人,人们考虑问题就不会太复杂,克服困难的勇气也比较强。然而,很多事也让我困惑:那些本来简单的教育常识,为什么在中国社会环境中,会逐渐被歪曲得繁复暖昧,遥不可及?为什么一名教师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同样的问题,无数教师都看到了,为什么不敢发出自己的声音?跪着读书,跪着听旨,跪着教书,教育怎么可能“立人”?
有激情是因为有理想,有梦。没有理想,没有梦,可能很难面对那么繁重的工作。上世纪90年代,有次在外地参加某报座谈会,我谈了自己的职业观,第二天有人告诉我,说某作家称我是“末代理想主义者”。我没想到自己以四十出头的年纪就能成“末代”。当时我说:她可能是开开玩笑的,作为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她也是有理想、有梦的。又是20年过去了,我们仍会看到很多青年带着理想、带着梦,到处生活。教师面对少年儿童,面对青年,他们每天在看着我们,如果一群有梦的学生遇上了无梦的教师,这代人还会有“明天”吗?
恒久的理想,要有理性支撑。教师最好的职业状态,是既能保持教学激情,又能理性地看待教育对人的作用。从教七八年后,我开始深入关注一些事,也许是有了一些观察的经验,特别是自己教过的学生走上社会后,启发我的深度思考。面对学生的种种表现,我会想,他(她)离开学校后会是什么样的?我从他们的性格习惯,从他们对人和事的态度上,推测未来。我从种种教育细节上,发现了书本上没有的知识;我学会理性地分析自己的教学,我想到,我和学生的共同课堂,应当由我们“做主”;教科书的设计未必完全适合我们,专家的观点未必正确;课堂的生命活动,教育学教科书上没有描述,教师则能感受到那样的灵动;我的课,必须有“我”,对学生而言,也必须有他的那个“我”……在这日复一日平凡的教学中,勤于思考的教师总会有自己的体验和发现。这样的经验,书本没有阐述,而它往往具有独特价值,特别是在面对具体的人和事时,常常会成为教师的教育本能, “素养”和“风格”往往也是这样形成的。教师在从事一般人所认为的“简单重复”的工作中,能发现一般人忽略的常识和常理。对一个个具体的学生而言,他的实践具有独特的魅力,无可替代,从这个意义而言,每节课都将是独一无二的,都是崭新的。
学生回忆中学时代,他们的记忆让我对教育的观察思考逐渐变得清晰。一些学生提及我常说的一句话:“人生很多事,20年过去,一朵小浪花。”这句话不是我的发明,只是我常说,影响了学生,让他们面对困难和挫折时能豁达、从容。我由是想到,很多说教其实没用,能让学生铭记的,往往是教师自身对待事物的思想和态度。
我从精神饥荒的年代熬过来,总渴望能多读点书,面前该读的书太多了,而我的阅读总是那么可怜。我读书比较杂,大部分是教育教学之外的书,但在阅读时我没忘记自己的职业。取法乎上,视野开阔了,反观教育教学现状,常有顿悟,很多教学上的智慧,就是人们从社会生活中获得的启示,就是依据常识常理的课堂表达。教师有职业追求,也有个人的精神世界,我从二者的联系中观察学校发生的教育,往往能看到更多有趣的事物。
课堂上发生了多少令人难忘的事!近两年,我在思考“课堂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回顾自己的课堂,写了一批笔记。课堂上发生的事,只有浸润其间,沉潜于教学中的人才会发现趣味。比如,教学中总有“买椟还珠”的现象,你以为学生记住的是知识,可是他们记住的却是教师无意间的某个思路,这个思路给他重要的启示;教科书的教学设计未必适合你的学生,教师量体裁衣式的自行开发,才是最有用的教科书;课堂提问,学生答错了,但有时“答错了反而更美”,我会惊讶地赞叹,学生从我的神态中获得的更多的启示,而在我不过是本能的反应。
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爱因斯坦所说的教育要培育“和谐的人”是多么富有理性,也越来越发现教育的人道精神对教师的职业实践是多么重要。时下社会很在意教育的“含金量”,具体到教学,体现为分数至上,即“含分量”;学生走出校门,缺乏社会责任感,是非观念淡漠,则是“含人量”不高。能指望一名没有趣味、没有理想的人有创造的激情吗?我强烈感受到,要办对民族未来负责的教育,也要办对教师的职业生命负责的教育。教育原则被歪曲,教育必然失去价值,教师的职业观也会错乱。
去年参加1993届学生毕业20年纪念,有学生说,当年上课,老师拿着一本词典,感慨地说“我中文系出身,还有这么多字不认识,怎么敢不学”,这话让他时时想起,手不释卷。另有学生问大家,是否记得进高中后第一次作文的题目?他说,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四个大字——“从夏到秋”, “从那天起,我第一次有了沧桑感,每年我都会想,又‘从夏到秋’了”。我没想到,自己出的一道作文题能让学生记住二十多年。还有学生撰文回忆,30年前读初二时,因为怕写作文“跑题”而不敢下笔,老师告诉他:不要怕走题,先把你想写的全写下来。他认为这是最实用的写作指导。我说的这句话,教科书上没有。
我看到,多年后同窗相聚,仍然能在一起憧憬一百年、两百年后,科学技术发展将给人类带来的福祉;他们会为节省一张打印纸而重新设计,他们在聚会时互相提醒不要留下垃圾……
鲁迅说得好:“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学生记住了那些正确的话,证实我们先前的努力没有白费。任何社会的“崛起”,都得看三五代前人们所作的努力,看当时的教师是怎样工作的。培养一代雄健的国民,要有三五代教师持续站立的姿态。在这个世界上,人们到处生活,无论什么职业,一旦被人热爱,就会成为他的宗教,无论在什么样的境遇之下,他都努力地把它做到极致,人类文化和文明就是这样出现的。
很多人崇仰瓦尔登湖边的梭罗,言必称梭罗,他们时时幻想进入那样的澄明之境。他们慕名来到了这个林中小湖,却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的美,也无法品出诗意,他们想象不出一个孤独的人在这里如何生存,于是他们惊叹梭罗的“不容易”和“坚守”。他们拍了照,过了一会儿,纷纷驾车离开。这里太寂寞了。一百多年前,这里无人知晓,唯其如此,沉静的心,简朴的生活,思考的习惯,熔铸出了“品质”。
2011年6月,我体力不支,决定退休。最后一次课是选修课,谁也没想到,我也没说。我不需要任何仪式——没有哪个农夫会一本正经地在农田里举办退休仪式。我一如既往地上完课,铃声响了,我缓缓地对学生说“下课了”,然后我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