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写作与悲剧
——浅议新写实小说创作
语文组 李建伟
寒假期间借到一本《新写实小说选》,这类小说是我研究生阶段非常喜欢读的一部分作品,我欣赏这些作品中如手术刀一样精细地剖析社会及人物心理的过程,遂拿起这本书又如饥似渴的读起来,现有很多体会想借此机会谈谈。
新写实小说自从《钟山》杂志于1989年第三期首倡以来经历了诸如方方、池莉、刘震云、刘恒等一批实力派作家的创作获得了丰厚的实绩,一般论者认为他们的大多数作品着重表现普通市民庸常的人生状态,认为希望通过普通人生命欲望与生存环境之间的矛盾地描写,展现普通人的生命欲望,揭示普通人的生存困境,表现小人物对环境的无奈。也有论者认为新写实小说实际上是新文学现实主义传统的回归,即文学要关注人生、指导人生,反映普通人的生活。这既开拓了文学新的审美领域,又把当代文学从单一的意识形态追求导向人性与人道主义的追求。总之,有关这一小说创作趋向的价值判断分歧就没有中断过,故对其继续评议还是可以的,本文拟就其与传统小说的关系上重点谈其写作态度和传达的是否就是一种悲剧情结。
首先是新写实作家的创作态度,近几年流行的是“零度情感”和“零度写作”,有论者就认为“新写实的原生态和零度情感原则,是现实主义的一次倒退。其零度情感原则取消和弱化了现实主义作家的现实批判精神和积极的人生态度,表现了一种对现实的妥协”, ,“它宣扬的仅仅是‘活着’的哲学”。[1]也有论者者曲折表达了对新写实作者的看法“他们在创作时‘中止判断’、‘零度情感’,倡导平面化的表达、无深度的言说、零散化的复制、游戏式的铺陈,拒斥任何宏大叙事、历史母题的权威话语,关闭了文学艺术通向思想、价值、终极意义的通道,消弥了文艺应该具有的大气、崇高、深邃、厚重的品格,造成对审美承担的背弃乃至颠覆”。[2]因为传统现实主义论者持五四以来知识分子的精英立场,因其厚重的社会责任感,所以强调文学的社会话语功能,强调文学在批判现实、反思文化、启迪国民灵魂方面的重要作用。要实现这一功能,作家主观情感态度的“介入”是必须的,所以他们认为新写实作家采用“零度情感”的态度进行叙事和写作,这从根本上偏离传统现实主义的轨迹,已经不再是主体意识的高扬,不再是主观情感的“介入”,也不再是创作主体理想理念与情感的表现过程,而是理想远逝、理念幻灭、激情消退后直面现实的无可奈何与无能为力,是对现实存在的一种别无选择的妥协与认同。
可作者在写作时是否就是持“零度情感”呢,真的就是毫无主观色彩的“介入”吗?其实“零度情感”是法国哲学家和文论家罗兰·巴尔特的一个理论概念,他是在反思萨特的“介入”理论之后,运用语言学理论,认为只有使用一种中性的“白色写作”才可能获得语言的自由,“这是毫不动心的写作,或者说一种纯洁的写作”[3] “零度写作”的目的在于消解创作主体直接介入作品进行审美价值判断,淡化主体的功利目的,使作品的审美蕴涵获得最大张力。“零度写作不是要取消作品的内涵意义和审美价值,而是反对作者如全能上帝似的直接在作品中干预社会和生活。中性的无动于衷的零度写作,其实只是主张隐蔽作者的思想情感,使得审美评价更隐晦曲折罢了。”[4]由此看来,新写实并非没有情感,更不能据此认为新写实小说缺乏社会责任感和体现了理想的破灭感。阅读新写实小说的文本其实能深切感觉到其中所体现的深厚的人文忧患意识,和对各阶层人生困境的关注,感觉到作家在作品所置放的感情绝非零度,倒如保温瓶,外冷内热,零度其实是一种心态,有些类似道家的“圣人无情”“以万物为刍狗”的境界。以此为一种虚实策略,“零度”可以使事物“客观”的呈现出来,使事物显得更真实,一变高瞻远瞩、居高临下、俯察芸芸众生、滚滚红尘或鸟瞰历史进程的观点,一变五四启蒙者的话语和个人独白式的话语,采取了一种平民视角、民间话语,即不再用某种政治激情渲染,不再以某种观念为先导去审视、分析、解释、判断生活,而是以老百姓的眼光看生活,以老百姓的情怀去体味生活,正如有的论者说新写实体现出浓厚的人道主义情怀。这种人道主义情怀充分体现在新写实作家关注普通人的命运,把激情隐藏于平淡叙述之中。若无其事的背后有着作家对生活的体验和追求,只不过他们在创作中故意表现出一种冷静客观的写作态度,直面现实而不主观地去判定现实,源于生活而不努力追求高于生活的情感蕴含在对原汁原味生活的叙写中。作家创作仍然注重真情实感,虽然尽量不进行道德的、社会的、伦理的评判,尽量不作善于恶,美与丑的直接判断,只是努力写出底层人们的生活状态,但是作家的主观倾向可以深层地融化在客观的“生存状态”描写之中,从而达到无我之境的作家精神写照。“以知识者的悲悯和超越目光关照广阔时空中芸芸众生的哲与思是方方作品的一个特征”,[5]《风景》展现了城市平民的生存困境,揭示出生存困境中人精神价值的贬值,二哥理想主义的幻灭,七哥实用主义背后的悲怆都昭示着传统伦理道德,传统精神价值在现实中的危机。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在承接二十世纪知识分子灰色人生母题的同时,描绘了小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揭示出生存困境中人个性的消解对小林而言,困境不仅仅是物质层面上的,更是精神意义上的,无聊却又实际的生活琐事如一地鸡毛般无休止的纠缠着他,使他的个性最终消解到从本能上认同的程度。难道说这没有社会责任感和人文关怀吗?又如《不谈爱情》中的庄建非,在饱尝了生活的苦楚之后,发出了“生活的内容要比男女之间性的内容多得多”这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池莉的《热也好冷也好活着就好》,明显的显现出她对人的生存困乏疲惫的认识已转向活着就好的麻木,“我们店一支体温表今天爆炸了”这句话在作品中反复出现然而并没有人问为什么,因为人人都活得很累而且都想活下去,都具有强烈的生存欲望,既然活着就好,体温表爆炸了又算得了什么?紧要的是人们在这种特殊生存环境中所表现出来的独特的生活情态和沉重的人生滋味,文本表面的零度情感之中隐含着作家对于生活理想和意义的追寻,以及对于世俗社会中个体生命的关切和热爱。套用形式和内容的关系来说,就是新写实作家在形式上以较为客观的写作态度来传达作家对人生存困境的关注,传达作家的人文忧患意识和人道主义情怀,从而使作品不至于成为主体控诉社会、宣泄激情的简单工具,因此也可以这样说,新写实作家越要唤醒人们批判现实、同情生存困境中的各类人,越是使自己的叙述态度客观化、冷漠化,将生活评判的权利交给读者在强烈的心理反差的二度创作中达到“期待受挫”的目的,实现情感的升华,这种情感绝非零度,而是客观中有动于衷。
那么这样就如有的论者论述新写实小说在写作上因持“零度情感”原则就得出这些小说传达出的就是一种悲剧情怀吗?不容置疑,新写实小说文本中的确透露着极其浓厚的悲剧色彩,作家们用客观化近乎冷漠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愤懑与不平,描写了诸如在物质匮乏中的生存状态,在生命力匮乏中的生存状态,在精神匮乏中的精神状态,展示了一种极不如意的悲哀人生,体现了庸常生活的悲剧,这与传统现实主义的创作主旨是一脉相承的,是属于现实主义的笔法,从新写实这一称谓就可以看出“所谓新写实小说,简单的说,就是不同于历史上已有的现实主义,也不同于现代主义的‘先锋派’文学,而是近几年小说创作低谷中出现的一种新的文学倾向。这种新写实的创作方法,仍是以写实为主要特征,但特别注意生活原生形态的还原,真诚直面现实、直面人生……。新写实主义小说观察生活把握世界的另一个特点就是不仅具有鲜明的当代意识,还分明渗透着强烈的历史意识和哲学意识。但它减退了过去伪现实主义那种直露、急功近利的政治色彩,而追求一种更为博大的文学境界”。新写实仍以写实为主,基本采用现实主义的笔法,其悲剧情怀就是因为其原汁原味的描述当代人的各类生存困境,这种近乎“自然主义”的现实描写中传达出作家内心的忧患,透露着浓厚的悲剧气氛。
在20世纪末中国文学各种文学倾向纷呈的背景下,新写实小说可以说是回归到了现实主义的传统,仍然热切的关注现实,关注人生,仍然寄予着作家们强烈的人文忧患意识,因而新写实小说文本中仍不乏各种悲剧的描述,这些对21世纪的文学仍有一定的指导意义。
注释:
[1] 肖夏林:《装在套子里的现实主义》见http://www.booker.com.cn/gb/paper21/6/class002100004/hwz40150.html
[2] 欧阳友权《坚守与弘扬》中国文化报2002,5-21(3)
[3]罗兰·巴尔特《写作的零度》,选自其《符号学原理》李幼蒸译,北京三联书店1997年版
[4]项晓敏《零度写作与人的自由》选自《罗兰·巴尔特美学思想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
[5]魏冬峰“新写实”小说脉络中的池莉和方方,选自《池莉、方方新作评析》文艺理论与批评2005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