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将狂放换悲凉
语文组 郑丽芬
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这是上过的篇目,怎么上呢?
把所有的经验抛却,安静地读这首词: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首词,你是什么感觉?有人说旷达,豪放,因为他是苏轼,他可以释然。可我分明读出那深深的悲凉无奈,刻在心上的伤,在暗夜里隐隐作痛,苍茫天地,穷天极地,他想给自己的心一个出路。
“柏台霜气夜凄凄”
这首词写作时候,不过离乌台诗案过去三年。想来柏台那凄凄霜气仍在心头萦回缭绕。何正臣、舒亶、李定恶意的中伤、指控,李宜的落进下石,讪谤朝政、反对新法、指斥皇帝,无一不戳中神宗的痛处,让苏轼万劫不复。 御史台中有柏树,乌鸦遮天蔽日,御史台的牢狱,狭小、阴暗,阴湿,如同一口百尺深井,头顶一个小小的天窗,东坡就蜷缩在这不见天日的井底。130天 。日夜的审讯,逼供。“轼在台,于九月三日供状时,不合云上件诗无讥讽外,再蒙会勘方招。”( 《与湖州知州孙觉诗》)“九月三日准问目,不合虚称无有讥讽,再勘方招。” (《寄题司马君实独乐园》) “轼在台隐讳,蒙会到曾巩状,曾被人申送到上件简帖,九月十七日方招。”( 《送曾巩得燕字》)狼似虎的勘问官员,威逼,诱骗,不招,诟骂,逼迫,日以继夜,深文周纳,反复盘问,直到东坡承认诗文中蕴藏着恶毒攻击皇上的含义,直到东坡交代出与他有过交往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这样的伤害,三年,可以完全释然?我不相信。
给弟弟的诗文墨痕尚未干呢,“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我中年殒命,算是提前偿还了前生的孽债,但是一家老少十多口人,从此就要拖累弟弟来抚养了。我死何足道哉,到处的青山都可以埋葬骨骸,但愿与子由世世代代都做兄弟,把未了的因缘付诸来生!
给妻儿的诗当是泪痕斑斑:“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月光西沉,凛凛的霜气,阴风惨惨,孩子是好孩子,妻子是好妻子,如果我死了,葬在何处?就在浙西吧。
绝境中的绝望与屈辱,世态炎凉的滋味,在一个才华熠熠、骄傲自信的人身上,感受应该来的更强烈而深刻。
“缥缈孤鸿影”
被贬黄州之初,那种受伤之后的惊惶、格格不入、孤独、疑忌都在身心打上深深的烙印,“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中的只鸿,孤寂、警惕、敏感、小心。这只孤鸿,是谁?
来黄州后的第三个年头,寒食节。“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无情的岁月不断地流逝,人到中年的他像久卧病榻的少年人,大病初愈,青丝变白发,生命悄然流逝。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阴沉、凄冷。进不能入朝廷,退不能回家乡,进不能治国平天下,退不能祭扫先人坟墓。进难,退亦难,比穷途痛哭的阮籍更加不堪。
同期写下的就是这首《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孤独,悲凉。
曾经单枪匹马奋然上书控诉新法扰民的种种弊病时,孤掌难鸣的孤独。
人到中年,因讥讽新政而身陷囹圄的孤独。
发配黄州,孤立无援、世态炎凉的孤独。
高才卓荦、德尊一代,卓荦不群不用于世的孤独。
广漠宇宙,人生短暂渺小的难以名状的孤独。
我读出的是孤独。
可又不只是孤独。他要给自己找一个出路。
抚平自己的内心的伤痕,人世间点滴的温暖不足以慰藉这颗心。更何况,彼时人间给予他的,更多的是寒冷?“我谪黄冈四五年,孤舟出没风浪里。故人不复通问讯,疾病饥寒宜死矣!”
这出路在哪里呢?山水之间。
在夜半时分独立江边,拄着手杖倾听那澎湃的涛声,那满腹不可人意,因人生失意而引起的孤寂感,深深刻在骨子里的孤独,在听着滔滔江水声时,似乎摆脱、超越了眼前的一切,驾着一叶扁舟消失在那渺无边际的烟涛之中。
东坡站在赤壁,望着滚滚东流的长江。可以想见当年的显赫,山河险要,万舰齐发、烈焰映空,英雄豪杰就在这里纵横驰骋,何等威武雄壮,风流潇洒!
可是,英雄人物已随着那滔滔不绝的江水永远流逝了,
得意又如何?失意又如何?年华易逝又如何?人生如梦,江山永恒。
东坡突围,多少人说过的话。我今天才真正懂。经历过人世沧桑的东坡,他究竟突围了没有,这已经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在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