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幸福而做教师
编者按:有位老师来信说:“工资一年年在加,社会地位一年年在提高,人们都说,当教师真好!然而,我却似乎记不起自己何时真实地开心过。”有这种感受的教师为数不少。为什么老师们缺少幸福感?幸福离老师很远吗?希望李学农教授的思考和吴锡老师的行动能够为缺少幸福感受的老师们提供一点帮助。
为幸福而做教师
——访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院长 李学农
“幸福感”是由幸福观决定的
中国教师报:您在《教师入职指南》一书中曾说:“一个优秀的教师,总是从他的教育对象那里获得快乐与幸福。”而人们平时谈论幸福,经常从金钱、地位、事业等方面展开。您是如何理解幸福的?
李学农:幸福从个人的感受上讲,就是需要的满足。人的需要的多样性、复杂性,使得幸福变得复杂起来,成了一个有争议的问题。当然,也因为如此才可能体现出认识幸福的意义。
幸福与人的需要相关,那就不能不讨论“需要”问题。如果从人既是一种生物性的存在,又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来看,人的需要就是两大类:一类是自然性的需要,一种是社会性的需要。自然性的需要的满足,基于我们的生理性感受;社会性需要的满足,基于我们在社会关系中的感受。作为生理性需要一种的“饱足”的感受,人与人之间没有质的差异,只有量上的差异;但是作为社会性需要的“价值感”,就因价值观的不同而完全不同。
人是有所追求的生物,人所追求的就是“幸福”。在这个意义上讲,幸福也是人类文明的动力。正因为如此,如果我们从事一种职业,那就一定是为幸福而来。如果我们选择了教师职业,那也一定是为幸福而做教师。谈论教师职业而不谈论幸福感,这是不可能的。
中国教师报:我们在与教师的交流中发现,似乎相当一部分教师感受不到幸福。您如何看待这个现象?
李学农:在生活中,一个在别人眼中幸福的人,他自己却感受不到幸福,甚至认为自己是不幸福的人。也有人自己感觉很幸福,但别人却认为他是不幸的人。这表明人的需要各不相同,或者说人们对各种需要重视的程度是不同的。如此看来,教师们对自己职业幸福问题的认识和对幸福的感受体验不一,也就不奇怪了。
幸福作为一种可以给人带来身心愉悦的体验,是观念性的。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同样的经历,同样的行为结果,有人体验到幸福,有人体验不到幸福。这就证明“幸福”是观念性的,即“幸福感”是由幸福观决定的。试图逃避幸福观来谈论幸福,永远也不能理解幸福。
体验教师职业的特殊幸福
中国教师报:很多教师,特别是高中教师,一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背负沉重升学压力,还要迎接各类检查,晋升职称也很不易。在这样的背景下,教师的幸福在哪里?谈教师的幸福人生有意义吗?
李学农:教师职业也是现代社会中人们谋生的职业一种。教师也是常人,有常人的需要,有常人的幸福观,或者说也追求常人的幸福。既然教师职业与其他职业一样具有共同的谋生的性质,那么就应当给教师以常人所有的幸福。
但是,教师职业又的确非同一般。作为一种最为古老、如今全球有数千万人从事的职业,教师职业对于人类文明传承与发展的意义,对于人类社会新生一代成长的意义有着特殊的价值。教师在这种活动中可以在人的精神世界中遨游,从而获得精神世界的幸福。这是教师职业的特殊性带给教师的特殊的幸福。
常人的幸福感,总是在职业的参照中感受到的,譬如收入多寡的比较,劳动量的比较,等等。但是教师特有的幸福感,来自于教师职业的特有价值,如果一位教师能够得到教师职业的特有价值感,那么所产生的幸福是无以比较的。这种幸福感不会因为某一时代或某一时期人们对教师职业价值观上的“俗见”而改变,不会因为教师的收入、劳动工作量与其他社会职业的比较而改变。
如果以教师收入的多寡,劳动负担的轻重,作为一种幸福感的尺度,其实并没有真正找到教师职业的幸福所在。或者说此种幸福感并非教师职业特有价值给人带来的。用常人的幸福感作为尺度,永远也不可能得到教师职业所能够给人带来的特殊幸福。
中国教师报:您的意思是说,完整意义上的教师幸福,应该是既获得常人的幸福也获得职业幸福。但是,不论是过去的“安贫乐道”,还是现在的“应试教育”,似乎都表明教师职业离您所说的幸福距离不小?
李学农:我们得承认,历史还没有给我们常人幸福和特殊职业幸福两者完美结合的充分例证。不过,历史给我们提供了许许多多获得教师特殊职业幸福者的例证。
孔子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自觉地以教育作为自己专门职业的教师,他懂得教师职业的特有价值,因此他“诲人不倦”,“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这就是孔子为师的幸福感。孔子这种幸福感,持有常人幸福观的人是不屑的。有人说教师不是“苦行僧”,不是“蜡烛”,不是“春蚕”,教师是人,教师有所有的人一样的享受的需要,有常人一样的幸福的要求。这种看法并没有错,问题在于如此来认识教师职业的幸福,教师的幸福也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教师应当享受常人的幸福,并不是说教师没有特殊的幸福。教师应当有特殊的职业幸福,这种特殊的职业幸福,当教师拥有常人幸福的时候存在,没有常人幸福的时候也存在。
为教育而“活”还是为活而“教育”
中国教师报:很多地方教师月收入只有一千多点甚至更低,您认为,这样的物质基础教师能有职业幸福感吗?
李学农:如果能够把教师的作为常人的幸福与作为教师职业者的特殊幸福完美结合起来,这是一种最佳状态。生活向我们表明,物质幸福与精神幸福有关,但并不是一种正比关系。教师月收入只有一千多点甚至更低,在与其他较高职业收入群体比较时,以常人的幸福观看肯定不幸福。在教师收入的比较中,不仅有教师与其他行业人群收入的比较,也包括一个地区的教师与另外一个地区教师收入的比较,一所学校与另外一所学校教师收入的比较,甚至一个学校中教师的收入也可以比较。在教师中间,月收入数千甚至更高的人也有,他们就一定有教师职业的幸福感吗?用常人的幸福观看,这些教师与其他更高收入人群相比,恐怕还是难以产生幸福感。幸福是个人的体验,而不是别人怎么看。一个教师物质上贫乏,但精神上富有,他的内心充满着一种特殊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不会因别人的看法不同而被剥夺。或者说一个人是否幸福与别人的看法无关。
当然,教师的职业幸福感并不仅仅是教师个人感受问题,它是教育事业的大事。一支没有幸福感的教师队伍,如何能肩负起教育这个社会大厦的基础呢?当我们强调教师特殊职业幸福的重要性时,并非说教师作为常人的幸福不重要。社会应当重视和提高教师这个群体作为常人的幸福指数,从而能够给予教师这个社会十分重要的职业群体的特殊职业幸福感以强有力的支持!
中国教师报:有位老师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作为一名教师,我总觉得压力很大,虽然也懂得压力可以化作动力,但如果天天生活在压力转化的动力中,这样的生活可以算作幸福吗?
李学农:教师职业有它特有的趣味,特有的幸福。不过这种趣味和幸福,必须在教育的本真意义上实施教师职业活动才能体验到。如果一个教师,迫于外力,不能在教育的本真意义上开展教育活动,因而不能体验到教师职业的幸福,这就不是教师个人的问题。如果一个教师被某种力量驱使,开展的所谓教育不过是在摧残青少年,更不可能能获得教师职业的幸福。
这里的问题就是,一个教师怎样活得像一个“真正的教师”。应试的压力仍然在扭曲着我们的教育,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教育从来就不可能在一种完全纯净的环境中进行。生活从来都是在悖论中前进的。如果一个教师是真正的教育者,他应当能够在教育的悖论中,找到教育的正确前进方向。这样,他就不仅能够自己得到真正的教师幸福,他也会给别人的教育活动指示一个方向。因为他能够在教育中起开路的作用,他就能在教师职业中感受到更为强烈的幸福!
中国教师报:现在也有一些教师安于现状,不愿开拓。是他们不愿意体验幸福吗?
李学农:任何一个专业团体,就如同一支行进的队伍,总有走在前面的,走在中间的,也有落在后面的。但是,如果一支队伍始终在行进中,那么这支队伍中的人们,走在什么位置上,恐怕不是固定的,中间的或落在后面的人们,也可以走到前面去。一支你追我赶的队伍,正是一支队伍充满活力的表现。
凡是能够努力走在教师专业团体这支队伍前面的人,即开拓者,一定是真正明白教师生涯意义的人,懂得教育本真意义的人。他们是为“教育”而“活”在教师专业团体中,而不是仅仅为个人的“生存”或“饭碗”而“活”在教师专业团体中。我相信,我们中国的教师队伍是一支为着民族的大业在奋力前行着的队伍。这支队伍已经涌现了许多“开拓者”。当然,这支队伍也会有一些落在后面的人。他们之所以落在后面,是因为他们是为“活”而“教育”,而不是为“教育”而“活”。在这个意义上讲,教师的幸福与否正在于能不能“活”出“教育的意义”来。
不过,如果有教师“安于现状”、“不愿开拓”,也不要一味地把责任全推在他们身上。“开拓”不是一个说起来轻飘飘的词语。“开拓”作为一种没有前人的开创性工作,必然要面临着许许多多的困难。即便开拓者得到充分的支持,也不意味着开拓就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开拓往往首先要越过脚下的障碍。教育是社会的事业,不是个人的行为,教育的开拓需要社会力量的支持。在一个具体的教育环境中,一个教师的开拓也需要一个团队的支持。中国的教育事业,现在正处在需要大力开拓的时代,需要许许多多的开拓者。希望整个社会为教育的开拓者们提供更为宽松的开拓环境。如果一支队伍士气大振,那么“颓废者”、“安于现状者”就会大为减少。如果我们有一支士气高昂的教师队伍,我们的教育就会生机勃勃。
不要把自己的教师观强加给青少年
中国教师报:有位老师说:“我感觉不到什么幸福,有学生问我他们将来可以做什么,我第一反应就是告诉他们,将来一定不要做教师。”对此,您怎么看?
李学农:一个教师如果在享受着常人一样的幸福时,就认为自己得到了教师的幸福,那么,他并没有真正懂得教师的幸福,也没有真正得到教师的幸福。当他得不到常人的幸福时,他就会认为自己不幸福,因而认为教师职业不是一种可以给人幸福的职业,于是要放弃这一职业。这也没有什么可以指责。
但是因为自己找不到教师职业幸福,就在青少年那里贬低教师职业的价值,这就不妥当了。如果一个人能够在常人感受不到教师职业幸福时,也能感受到教师职业的幸福,他才是一个真正懂得教师职业幸福的人。孔子是这样的人,我国现代著名学者梁启超也是这样的人。他说:“我们要选择趣味最真而最长的职业,再没有别样比得上教育。”他劝那些“在教育上不感觉有趣味”的人,“立即改行”。如果一个人只是带着常人的幸福要求,追寻教师职业的幸福,那么如果他在教师职业中不能得到幸福,只有立即该行,但是不应当在青少年中散布鄙弃教师职业的言论。
教师的幸福是一种眷恋和感动
中国教师报:您也当过中学老师,那时您感觉自己幸福吗?有没有感觉教师的人生不幸福的时候?如果有的话,您是怎样改变自己的感觉的?
李学农:我当过中学教师,但我当时做得不好。当时20多岁,年轻,并不真正懂得教育的意义,还没有做好当教师的准备。我这个人有一个特点,就是不管命运把自己抛到哪里,总是希望活出点“意义”来。下放农村的时候把名字改成了“学农”。当时,在农村里确实在认认真真地“学农”,我现在仍然自认为是一个不错的种田“把式”。但是,当命运让我去做教师时,我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个教育园地中的“好把式”。当时不懂得教育的真正意义,但我在追寻着教育的意义。
在中学教育岗位上,有时觉得工作起来力不从心,有时又觉得教育不应当是那么回事。从农村里走出来以后,读了当时影响比较大的“知青文学”作品,本人知青的经历,加上学的是中文专业,同时还在做着文学梦。也许我当时希望自己的教师生涯也是“文学意味”的,因为有关教育的文学作品曾深深打动过我。我那时苦于得不到指点,内心有时是急躁的。这种急躁也会导致在教育行为上的一些“急躁”,甚至“粗暴”。关于教师幸福的问题,当时没有人同我讨论过,但是,刚刚从“文革”的禁锢中解放出来的前苏联影片《乡村女教师》给我提出了教师幸福的问题,也给了我一种关于教师幸福的答案。如果您问我当时有没有产生过一种幸福的感受,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有过一种特别的感受;如果那种感受就是教师幸福,那么我确实真真切切地感受过教师的幸福。
中国教师报:是某一刻产生的感受吗?能告诉我们当时的情景吗?
李学农:当我把一个初中班级带到了毕业,给他们开完了最后一次班会,他们都离开教室后,我一个人站在讲台前,面对着空荡荡的教室,内心涌起一种特别的感受。那种感受难以用言语形容。这个我熟悉的教室,给了我一段生活,也是我青春中的一段,曾有一群孩子,在这里我同他们共同生活过。这是一种什么感受?一种眷恋,对一段教育生活的眷恋。在这里,我流过汗水,喜悦过,也动过肝火……在这里,几年的时间,孩子们长大了,这个教室里的生活也结束了。我不能预见他们会怎样回忆这段生活。即便我当时还没有真正学会做教师,但是,在我的内心里,我想对所有在这个班级里生活过的孩子们说:“我喜欢你们!我留恋这一段与你们的共同生活!”这应当就是一种幸福感。
我以为,教师职业的特殊幸福,就是一种教育情境中的眷恋与感动。当然我有不幸福的时候。不过我当时真的没有因为工资收入或住房而感到不幸福。我不幸福的时候,是因为有时我觉得教育本不应当这样做。“教育究竟应当是怎样的?”这个疑问引导我走到了今天。我以为探索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幸福的!